我把王霄夫的新作《上海公子》視為《白鹿原》和《亂世佳人》的合體。
當(dāng)然,這僅僅是一個比方。事實上,《上海公子》是獨一無二的,它從上海出發(fā),去講述一個關(guān)于階級和個人命運的故事。它在語言風(fēng)格、敘事結(jié)構(gòu)和思想氣質(zhì)方面所表現(xiàn)出來的先鋒姿態(tài),讓人窺見后先鋒時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面貌。我由此察覺到,先鋒小說在當(dāng)代并沒有斷流,也不會斷流。
當(dāng)代作家,尤其是江浙滬作家,對上海總懷有寫作上的濃厚興趣。生于斯、長于斯的王安憶、金宇澄等自不待言。我所熟悉的青年作家當(dāng)中,擅長寫諜戰(zhàn)小說的浙江作家海飛對上海有一種特別的迷戀和情結(jié),他把上海當(dāng)作自己的精神故鄉(xiāng)。
但我沒想到王霄夫?qū)ι虾5钠珢垡踩绱酥睢?/p>
大概是因為上海與中國近現(xiàn)代的命運關(guān)系太過密切。
上海是一個戰(zhàn)場。
它是近代中國資本的策源地,也是中國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策源地。
它是近現(xiàn)代進步文化的催生場,也是腐朽墮落殖民文化的歡場。
讀懂上海,大概可以讀懂近現(xiàn)代以來中國的命運。
一、超越“階級欲望”的革命。這是一個發(fā)生在國共戰(zhàn)爭時期的“追逃”故事。
上海豪門謝家的公子謝壯吾,謝家保鏢的兒子裘寶兒,兩人名為主仆,實同手足,后來都參加了革命。
但勞動人民出身的裘寶兒革命意志不堅定,在國共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脫離共產(chǎn)黨隊伍,并偷走一幅價值連城的古畫《歸來圖》,欲靠此畫謀得終身富貴。
而此畫對解放戰(zhàn)爭戰(zhàn)局關(guān)系重大,故謝壯吾接受組織指令,務(wù)將此人此畫一并緝拿歸案。在此過程中,他們幾位共同的親人均被卷入,遭遇各種意外和不測,付出寶貴生命,釀成無法挽回的悲劇。
階級的恩怨,化為一家人骨肉撕裂的糾纏。
謝壯吾和裘寶兒在一個門里長大,卻代表了不同的階級,一個是富家公子,住著洋房;一個是仆人之子,住著平房。但因為謝壯吾從小喝了裘寶兒母親的奶水,兩人間又有了一份兄弟情分。也因為他們互相都愛著對方的妹妹,有了婚約,所以,這種階級關(guān)系又不那么分明。
讓剝削階級的兒子喝著無產(chǎn)階級乳母的奶水長大,無疑是一個耐人尋味的暗喻。地主家庭出身的革命者艾青曾有詩深情吟詠他的奶娘——“大堰河,我的保姆……”
在這種不分明的階級關(guān)系背景下,上海公子謝壯吾選擇的道路,不是為了自己的階級而戰(zhàn),而是為天下勞苦大眾的解放而戰(zhàn)。他一直牢記陶文將軍的兩句話:“為民族獨立解放,為人民解除苦難。”他由此超越了一己之私,超越了自身的階級。他站在人類的高度來思考自己的使命,追求自己的理想,這是那個時代許多革命者的共同追求。
但另一方面,這種模糊的階級界限,使得裘寶兒父子不甘心其所處的地位,覺得自己理應(yīng)獲得主人所擁有的一切。與謝壯吾受教于陶文將軍的思想啟蒙不同,裘寶兒秉承的是父親裘繼祖的家教,繼承了對另一個階級的仇恨——我不但要住進洋房,睡他們的女兒,而且,還要將住洋房者趕進平房,甚至馬房牛棚,把他們打倒在地。這種革命理想,就和阿Q對秀才娘子的寧式床想入非非一樣,始終把自己的人生理想停留在物質(zhì)層面和滿足一己之私的欲望上,做一個人上人。
這是謝壯吾和裘寶兒之間的根本區(qū)別。人如果將奮斗目標(biāo)停留在個人欲望上,這樣的目標(biāo)終究與革命無關(guān)。關(guān)于革命問題的所有思考和命題,在魯迅那里都已經(jīng)被開啟,比如《藥》《阿Q正傳》等。魯迅的早逝,使得這些命題有待后來者去深入開掘。
《上海公子》有意識觸碰了這個命題。一個嚴(yán)肅的、敢于面對歷史的作家,大概這一生總不免有一部或若干部作品無法繞過這個命題。
霄夫在作品中穿越歷史的迷霧,從人性的視角出發(fā)去重新審視、還原歷史,將歷史敘事去標(biāo)簽化,去概念化。
我們注意到,裘寶兒脫離革命隊伍,并非出于一個普通人向往平民生活,而是當(dāng)投機失敗、革命不能滿足其個人欲望時的選擇。他通過欺瞞與虛假的言行來掩飾他的真實意圖,這是這個人的人格缺陷。當(dāng)這種人格缺陷被放大的時候,他甚至能夠做出傷害親人、殺死兒時伙伴的惡行,由此將自己送上了不歸路。
所以,這里面到底是一個流氓無產(chǎn)者的階級局限還是人性的局限,就很難說得清楚。它們往往是糾纏在一起的。
你也很難用“反革命”這樣一個身份來定義裘寶兒這個人。他不算嚴(yán)格意義上的“反革命”。正因為如此,謝壯吾一開始對裘寶兒的追逃,并非追殺,而是挽救。
謝壯吾的心懷坦蕩、胸懷遠大與裘寶兒的自私狹隘、睚眥必報形成鮮明的對照,也包括陶文、裘小越、老楊等革命者的高貴品行和毛人鳳、毛姓特務(wù)、裘繼祖等人的鄙陋下作之間形成的對照。這種人物品格之間的落差,揭示了那場改天換地的戰(zhàn)爭,不僅僅是革命和反革命、剝削階級和被剝削階級之間的戰(zhàn)爭,同時也是一場人格之戰(zhàn)。
人格高尚者戰(zhàn)勝了人格鄙下者,這樣的勝利才值得歡呼,否則,只能認(rèn)為是歷史的倒退。
比如,秦國以背信棄義的手段取得對六國的勝利,劉邦以流氓的姿態(tài)取得對項羽的勝利,到底是歷史的進步還是倒退,在司馬遷筆下恐怕都是值得探討的。
而霄夫?qū)@樣一種歷史觀毫不含糊。比如,對那個猥瑣、下流、卑劣的毛姓特務(wù),霄夫連一個正式的名字都不肯給他,最后,一定要讓他死在復(fù)仇者謝壯吾之手,以表達對此種人類渣滓的徹底唾棄。
二、美好生命的毀滅。在這本書里,霄夫一再地去寫那些美好生命的毀滅,為他們的消失書寫挽歌。
這是他在小說里要表達的強烈訴求:任何革命目標(biāo)的實現(xiàn),都不應(yīng)該以美麗生命的毀滅為代價。
小說寫了大量的偶然性事件,這是新歷史主義小說的特征。歷史由一系列不確定因素決定,從而顯示了歷史的荒誕和個人命運的無常。
讓人痛心的是,每一次偶然,都以一個美麗女性的意外死亡為代價。比如陶含玉,一個名門千金,死在流淌不息的嘉陵江中,死于一個猥瑣特務(wù)的非分之想。那一刻,混亂的人群居然沒有人關(guān)心江邊發(fā)生了什么,只有追殺的子彈濺起幾朵小小的浪花。
小說寫了那么多美麗的女子,我注意到,和男性角色的性格鮮明、高識別度不同,我不能把裘小越、陶含玉、謝賽嬌、龍姓女子等女性的面孔區(qū)別開來,她們都一樣美麗,一樣對愛情深切向往,渴望和愛人相守終身。這一定是作者有意為之的。小說如此評價這些消失的美麗生命:“像五月之花,遇到了該綻放的時節(jié),毫不猶豫地猛烈展現(xiàn),盡情盛開,在絢麗中凋零青春的花瓣,絕不等到在晝夜更替中慢慢收縮、枯萎、衰落,腐化成泥,化為塵土飛揚。哪怕最后的不幸是她們亂世薄命的全部。”
我之所以將《上海公子》視為中國版的《亂世佳人》,是因為它更關(guān)心女性的命運。只有女性的命運,才能看出一個時代的好壞。她們的死亡,深深寄托了作家俯瞰塵世的悲憫之心。
那位流亡哈爾濱的白俄貴族女清潔工,她叫愛蓮娜也好,叫安娜·卡察諾娜也好,或者叫蓮娜·沃爾康斯卡婭也好,都不重要,那只是為了體現(xiàn)她謎一般的身世,以及蘇俄近現(xiàn)代迭次革命改變了無數(shù)人的命運,由此給我們帶來的種種感慨和思考。
愛蓮娜雖然在書中所占篇幅很少,但其重要性絕不亞于其他的男性角色。
她身上充滿了俄羅斯女性對愛的熾熱追求和浪漫氣息。作為一個白俄女畫家,她已經(jīng)淪落為一個打掃廁所的清潔工,卻仍然保持著美麗和優(yōu)雅。她冒著生命危險給謝壯爾作畫,并贈送給后者,沒有其他要求,只是希望對方能夠擁抱她,吻她。
霄夫在小說中寫了那些西伯利亞流放地的美麗女子,在穿越冰雪貝加爾湖死亡線的時候,所展現(xiàn)出來的生命“奇觀”:為了活著來到愛人的身邊,她們靠著“男人的體溫”——“做愛,不停地做愛”,“在這里,靠做愛才能活下去”。
霄夫?qū)@樣一種情感境遇的描寫,既體現(xiàn)了他的悲憫情懷,也顯示了他80年代成長背景中的浪漫主義氣質(zhì)。
那一代人是吟誦著普希金詩歌走進大學(xué)的。
小說多處引用普希金的詩歌,我最喜歡的是這一段——“西伯利亞凄涼的荒原,你發(fā)出的最后的聲音,是我唯一的珍寶,我心頭唯一愛戀的夢幻!”
從燈影斑斕的上海到冰雪荒原西伯利亞,這些“亂世佳人”們的命運,才是最牽動人心的。
有人認(rèn)為先鋒小說的典型特征是零度寫作,再驚天動地的情感,在他們的筆下也是無動于衷,絕不呼天搶地、號啕大哭。
《上海公子》的確有著零度寫作的典型特征,比如,龍?zhí)谙群笫フ煞?、女兒之后,面對自己的同志,他們之間的那場對話,不動聲色,卻內(nèi)蘊無窮。龍?zhí)寣Ψ较燃腊葑约旱恼煞颍?ldquo;他是革命先烈。”接著,龍?zhí)贮c上一支香,說:“還有我的囡囡。”
接下來我要整段引用書中的描寫——“眼前并沒有龍姓女子的牌位或者遺像,羅思國接過香,四處尋找,不知道往哪里拜。龍?zhí)鬟呏噶酥?,說:‘她在萬國公墓躺著呢,有辰光你和你的同志常常去看看伊。’此時閣樓熱得像蒸籠一樣,羅思國抹了抹頭上的汗,說:‘一定,她是我們的優(yōu)秀同志。’龍?zhí)窈昧撕芏?,說:‘我也是你們的優(yōu)秀同志。’羅思國鼻子一酸,差點流下淚水。龍?zhí)吹剿^上的汗,終于打開窗,說:‘用勿著哭,說吧,啥事體?’”
簡短的對話,沒有神圣的口號,當(dāng)情感涌上來的時候,又似乎被有點荒誕、滑稽的場面壓下去,連哭泣、流淚似乎都奢侈。但現(xiàn)實就是如此的。如果說,那個環(huán)境里的人們,能夠享受到犧牲的神圣和光榮,那么,那種堅持是不難的。因為,作為妻子和母親的龍?zhí)?,知道終有一日,她死去的親人會被人們敬仰和歌頌。但在當(dāng)時能不能等到這一天她是不知道的,惟其如此,她的堅持、冷靜和革命意志才是難能可貴的。
零度寫作是浪漫主義的豐富情感不得不屈從于殘酷現(xiàn)實之后的變體,零度寫作背后不是零度情感,是曾經(jīng)滄海,欲言還休,是能指掙脫了所指的羈絆之后其表意功能的自由釋放。
霄夫這一代成長背景的作家,永遠內(nèi)心熾熱,永遠心懷浪漫,永遠不可能走向零度情感。
三、語言的抵抗。這部小說如果說我有不滿意之處的話,就是它的書名?!渡虾9印愤@書名是一個嚴(yán)重的誤導(dǎo)。我首先想起了王安憶小說里的游手好閑白相人形象,其次是《上海灘》的黑道廝殺,浪奔浪涌。
但其實都不是。這是語言的遮蔽作用。
從主題表達來說,叫“上海公子”沒錯,它寫了一個上海豪門公子的蛻變過程——
“你只有成為完全的革命者,最終等到歷盡磨難,等到一無所有——你將擁有的,是純潔而美好的全部人生。”
但這個書名過于陰柔,不足以展現(xiàn)作品中剛?cè)岵臍v史線條。作品所展現(xiàn)的遠不只是上海灘的浪奔浪涌,而是一幅關(guān)于中國命運的廣闊歷史畫卷。
《上海公子》里貫穿了一系列重要歷史事件和節(jié)點,包括四行倉庫抗戰(zhàn)、八女投江、楊子榮的犧牲(我相信老楊是他的原型)、戴笠之死、魯迅葬禮、四平之戰(zhàn)等等,充滿金戈鐵馬。
霄夫還突然將緊張的追逃主線放下,用很長的篇幅寫十二月黨人們的事跡,寫他們的犧牲和愛情。我不知道出于什么考慮,但我清楚,這里面一定寄托了作者對那個年代重要思想命題的關(guān)注。他是把謝壯爾作為另一個謝壯吾,讓他分身來到蘇聯(lián),來體驗?zāi)菢右环N關(guān)于革命年代復(fù)雜性的思考。
在這樣的歷史巨幕下,小說所展現(xiàn)的人物故事才能凸顯出其獨特意義所在。
《上海公子》這個書名,尤其不能傳遞作品強烈的思想氣質(zhì)。
真正的作家是一個時代思想的重要發(fā)生器,這是文學(xué)的傳統(tǒng)。對霄夫以前的小說我不好判斷,但至少就這部小說而言,其敘事中所伴隨的一系列思考,已充分顯示出他創(chuàng)作中高度的思想自覺。
他對歷史的解讀有自己的用心。比如,關(guān)于戴笠之死——“聽到戴笠死訊,蔣介石一開始如釋重負(fù),但很快,感到了巨大的損失。”其中所傳遞的蔣介石和戴笠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和微妙心態(tài),頗堪玩味。
王霄夫是非常具有歷史感的作家,他以前偏愛古典題材,寫歷史小說。但《上海公子》是一次重要轉(zhuǎn)型,是充滿先鋒姿態(tài)的新歷史主義小說。我想,霄夫回過頭去寫先鋒小說,不是重返,而是一種文學(xué)本性上的發(fā)現(xiàn)和醒悟。文學(xué)的先鋒性并不是追求語言的游戲和敘事的迷宮,而是探尋最貼合思想和形象表達所需要的形式。
我注意到,作品在敘事結(jié)構(gòu)上有一個顯著特征,就是時間線的不斷返回和穿插,我想,這不僅僅是為了體現(xiàn)敘事的復(fù)雜性,更是為了表達對生命和歷史不可逆的一種抱憾,對美好生命消失的無限哀婉與痛惜。
霄夫從事和影視業(yè)關(guān)系非常密切的工作,我曾經(jīng)很奇怪他為什么不去寫劇本,而堅持寫小說。這個故事充滿懸念,改編成劇本一定非常好看。
但在閱讀這部小說的過程中,我慢慢理解了,語言魅力是這部小說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小說是語言的藝術(shù),你讓他放棄這種迷人的藝術(shù),他一定是不愿意的。
書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謝壯吾與裘小越青梅竹馬,后來分別參加了革命隊伍。按杜司令的說法:裘小越參加抗戰(zhàn),一半是出于愛國之心,一半是為了愛情。她堅信,“只要在共產(chǎn)黨的隊伍里,就一定能見到謝壯吾”。
他們幾次擦肩而過,近在咫尺,觸手可及。有一次,她在行軍的路上貼了一張尋人啟事。半年之后,她再次經(jīng)過這里,那張尋人啟事還牢牢粘貼在石柱上。
她奔過去一看,眼淚像雨水一樣流下來——“在那張已經(jīng)發(fā)黃的尋人啟事的空白處,寫滿了硬朗的文字,她一下子認(rèn)出這正是謝壯吾的筆跡。那是一首普希金的詩。”這種用詩句傳遞的愛情,這種飄搖在語言之河上如斷線風(fēng)箏般的惦念,在今天大概再也不可能出現(xiàn)了。
我把霄夫的小說創(chuàng)作,看作是他對語言潰敗時代所作的一種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