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狗·石頭》《被上帝咬過的蘋果》到《飛鳳家》(作家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白描散文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對自我生命的檢視,對現(xiàn)實生活的直視,對塵埃往事和時間細節(jié)的凝視。
《飛鳳家》收錄白描41篇散文作品,是作者近幾年的新作。追憶自己行旅,緬懷師友,感受現(xiàn)實生活中的細微瑣事,獨自一人的冥思,在曠野中喟嘆……這是一個人的過往,是一個人的精神史。豐厚的人生積淀,學養(yǎng)的滋潤,經(jīng)驗的補充,白描平鋪直敘,平實中的淡定,直截了當?shù)氖銘?,展開了白描的心理結構,展現(xiàn)了一位作家的人格魅力。
“寫好飛鳳家,天下人人夸”,看似費解的書名“飛鳳家”,富含文化深意。兩句話出自于右任之口,這是寫字的秘訣,因為“飛鳳家”三字結體復雜,寫好“飛鳳家”,就能掌握漢字的書寫特點。這是對初學書法者的叮囑,也是對學童的文化告誡。白描的父親曾在于右任的門下學書,得到于右任的叮囑,然后,又把于右任對自己的叮囑變成了對白描的叮囑。一個如水一樣清晰、明快的細節(jié),也是一口文化的甘泉,白描記住了,努力寫好“飛鳳家”,從書法的“飛鳳家”,寫到文學的“飛鳳家”,寫出了滄桑,寫出了味道。
當代散文的戲劇性越來越強了,甚至分不清是小說還是散文。虛構中的巧合,夸張的奇遇,尤其是對所謂顯赫家族的自戀式絮叨,看到的是心理的陰暗,人性的虛幻,失去了散文本來具有的素樸、直觀、自省、真摯。散文作品,散文家是永遠的主角?!讹w鳳家》中,白描一直在場,他以親身經(jīng)歷,以細膩的情感,以自己的觀察,健筆濃墨,書寫一個人的“飛鳳家”。《我的大渠》就是代表。這篇文章是白描長篇報告文學《天下第一渠》的自序,通讀一遍,深入了解到白描與涇國渠的生命關聯(lián)與文化交融,也看到他對關中大地的熾熱情感和蒼涼心境。“48年前一個月華如水的夜晚,我曾在那里逗留,那是一次終生難忘的對大渠源頭的造訪。那天晚上,我身上的血,滴落在涇惠渠的水流里。這如同一個象征,一個隱喻,那次特殊經(jīng)歷足以昭示:我血脈是和大渠融匯在一起的。”然后,白描以白描的筆法,勾勒大渠的往事今生,在他收束自己的情感,冷靜、客觀描述那個大渠的時候,我聽到高拔凄涼、豪放雄渾的秦腔,這是白描陳述時的背景音樂。明暗、強弱、高低反差十分巨大的涇國渠的畫面,一個煢煢攀爬的生命形象,進入我們的視野。他的勃發(fā)、奮進,他的幻滅、覺醒,他的告別與回眸,他的眼淚與笑容,疊映著涇國渠的堤岸和流水,苦澀而生動。《我的大渠》是作者的個人簡史,他跨過一個時間節(jié)點,遠距離審視故鄉(xiāng)的歲月煙塵和自己的艱難步履,重溫心中的大渠——波譎云詭的歷史故事、激蕩瀲滟的渠水、生機勃勃的麥地……以及與此相關的悲慨心酸的往事,形象鮮明的人物。比如父親、牟子叔、楊叔、工作組趙組長,不慎跌入渠水喪命的男女演員,以及那條死于非命、名字叫“鷂子”的狗。這些人,這些景物,是白描永遠的記憶。“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我拉著架子車,車上放著鋪蓋卷,還有那口人造革手提箱,趕往永樂店火車站,我將從那里登上火車,去我夢想中的大學。父親跟在我的身邊,一方面為我送行,另一方面在我走后他還要把架子車拉回家里。父子倆一路很少說話。我們沿著涇惠渠的大渠岸走,這是我上中學走慣了的路,渠岸上那些粗大的柳樹和楊樹,我像熟悉班里的同學一樣熟悉,那些橋頭、那些斗門,像是村人的面孔,我都認識。”
至今,那些橋頭,那些斗門,像是村人的面孔,白描依然認識。
與《我的大渠》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崖畔上那抹紅霞》《紅騾》《筆架山上的丹陽》等,依然是白描的誠摯追憶。歲月流逝,而那些鮮活的生命,堅強的性格,植根于白描的記憶深處,是他超越現(xiàn)實局限的力量源泉。“紅霞”是情竇初開的一抹情感朝霞,羞澀的青春,貧瘠的現(xiàn)實,內(nèi)心的渴望無從表達。“紅騾”是一口牲畜,但在白描的筆下,“紅騾”人格化了,它堅韌頑強,就像那個苦難歲月的男人一樣,默默承受,痛苦忍耐,最后壯烈地死去。正是因為有人的品格,白描細致描繪,深深緬懷。
白描的散文寫作與他的人生經(jīng)歷息息相關。這是傳統(tǒng)散文的文化基礎,也是傳統(tǒng)散文家的習慣選擇?!稙槁愤b母親畫像》也是情真意切的一篇佳作。白描與路遙是同事,也是朋友。我多次聽白描講述自己與路遙的交往,路遙短暫的人生,路遙勤奮的創(chuàng)作,路遙的憂患與弱點,路遙的成功與遺憾,栩栩如生。一個立體的路遙,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路遙在眼前浮現(xiàn)。在《為路遙母親畫像》中,白描直寫路遙的母親,次寫路遙,以畫家邢儀的日記為引線,告訴我們一個不一樣的“路遙故事”。陜北延川的圪嶗之地,路遙命運多舛。在養(yǎng)母的呵護下,艱難讀完了初中,回鄉(xiāng)務農(nóng)。路遙又去延安大學讀書,離開了他愛恨交加的小山村。此后,路遙以頑強的信念和艱苦卓絕的奮斗,成為著名作家,遺憾的是,人到中年便撒手人寰。白描送走了好友路遙,想起了路遙孤獨的母親。那該是怎樣的撕心裂肺,兒子離開人世的消息讓年邁的母親痛不欲生。同是年輕時代的朋友邢儀,想用畫筆刻畫路遙母親的神采,描繪出那口窯洞,還有郭家溝自然村的山嶺、草叢、小道、水井,這一切與路遙的關系密切。白描以這樣的視線,聚焦路遙的母親,這是偉大的母親,她克服了巨大的生活壓力,讓自己的養(yǎng)子完成了初小、高小、初中教育。白描筆下的一段文字讓人落淚:“村里的學校又到了招收學生的時候,不少孩子背上書包,路遙羨慕他們,但一貧如洗的家庭哪能拿出錢來給他報名、給他買筆買紙買課本?更何況他還承擔著家里好多活兒,他把熱烘烘的心里拱動的愿望強壓住,沒有向父母親張口。一天早晨,母親卻把他從熱炕上叫起,在他脖子上掛上一個書包,輕聲說‘上學去吧 !’那一刻,路遙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
一個普通的書包是一團火種,燃燒的熱能催促著一位作家的誕生。貧寒的母親沒有高深的文化,卻懂得天下的道理。她自己能夠忍受巨大的人生磨難,必須送兒子走上一程,能走多遠就走多遠,離郭家溝自然村越遠,離希望就越近。在白描和邢儀的眼睛里,母親做到了,兒子也做到了。然而,剛剛做到的路遙拋下母親走了,孤苦伶仃的母親怎么辦?邢儀用畫筆記錄,她想把路遙母親失去兒子的生活和形象留給愛她愛她兒子愛她兒子小說的人們。
白描散文注重真情實感。在他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中,難以忘懷的人與事,是他衡量人生冷暖、世態(tài)炎涼的依據(jù)。白描情感起伏,筆調(diào)從容,寫出了一位普通農(nóng)村婦女的軟弱與堅強。這是真實的人生圖景,在忍耐和抗爭中,守護著自己的家園和對兒子的深切思念。
懷人之作,易寫也難寫。一些匆匆而就的悼念文章,因情感的寡淡,思考的淺顯,不知所云。相反,與逝者的深情厚意,頻繁交往的生動細節(jié),痛苦的思念,會給寫作者帶來激情,自然文筆婉曲,心到筆到。追憶王汶石的《尊者》,呼喚陳忠實的《原上原下》,思念雷抒雁的《交往雷抒雁》都是值得細讀再讀的優(yōu)秀篇什。
白描散文,傾向生活與情感的真實,懷疑、反思歷史,剖析、反省自己,既有傳統(tǒng)散文的文化底蘊,也有域外散文的思辨色彩。時下對散文的虛構有著越來越多的肯定,我依然認為,散文的美學本質(zhì)是對“我”的發(fā)現(xiàn)與展現(xiàn),是對“真”的審視與放大。正如古耜所說:“散文家筆調(diào)的形成,除了有待于學養(yǎng)的吸納和文字的修煉外,更重要的是,必須經(jīng)歷一個立足現(xiàn)實人生,持續(xù)進行人格淘洗與揚棄,不斷實現(xiàn)自我積淀與提升的過程。”我是從這個角度閱讀散文,也是從這個角度閱讀白描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