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我很看重我的這一面
——《錢理群的另一面》的出版醞釀了二十年
竇海軍
錢理群先生不是攝影行家,也從未接受過攝影的任何訓練,只是拎個不入流的相機,“很不專業(yè)”地拍了一大堆“不怎么藝術(shù)”的照片。那么為何要編輯出版他的攝影畫冊呢?這跟他是錢理群有很大的關(guān)系。接下來的問題是:難道一個思想文化名人隨意拍的照片就值得出版嗎?這是不是一種流俗的“名人效應”呢?
還有另外的視角。就是在社科領(lǐng)域某一方面思考深刻的人,他在其他方面的思考與行為會不會有獨到的價值呢?也就是說如果魯迅畫了很多畫,他的畫值不值得關(guān)注,值不值得面世呢?答案很可能是值得的。因為這些畫即使很不專業(yè),但是起碼是魯迅的另一面的反映,起碼是很有研究價值的史料。編輯錢理群先生影冊的想法,源于1995年我與他的第一次偶遇。當時幾個年輕人剛剛出版了各自的雜文集,邀請錢先生、王富仁先生等開個小座談會。座談、吃飯都在一個不起眼的飯館的小包間,很不正規(guī)的樣子。我的現(xiàn)場感覺是,兩位老先生事先都做了較充分的準備,發(fā)言犀利、厚重、邏輯清晰,還不乏激情。閑聊中,錢先生說他拍過一張照片——人在荒漠中,就是一個小黑點兒。他想以此表現(xiàn)人與大自然的關(guān)系。我猜想,這很可能是一張形式平淡卻很有意味的照片,與我看膩了的那些內(nèi)涵空洞、形式花哨的照片完全不是一碼事,并引發(fā)了我對于一個資深思想者拍攝的照片的好奇心。我說有機會看看您的照片吧, 他連忙微笑搖頭說,他的那些照片只是自己拍著玩兒的,實在拿不出手給別人看。
與錢先生真正熟絡起來是十多年后的事情,經(jīng)我多次要求,直到2017年,我才翻看了他裝了小半個大衣柜的影集,并且被他的一組“怪臉照片”所深深地打動——這位嚴肅的學者原來還有如此調(diào)皮的一面!錢老說他的照片和他的文字的內(nèi)容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還說他更看重自己的這個世界,這是他從不示人的自己的另一面。對于這個有點出乎我意料的說法,我的理解是,已經(jīng)嘮叨了大半輩子歷史、社會、魯迅……并已經(jīng)出版了4000余萬字的錢先生,他那絕望之中的希望的燭光,可能就要隨著他生命的衰亡而熄滅了,所以心生了隱隱的惆悵及復歸生命本真的欲望。錢老常說自己是“五四之子”,但更是“自然之子”。他不愿示人的這部分,很可能是更加接近其生命本真的那部分。我想在錢先生這里尋找的,也正是在他那支蠟燭下面的生命樸初的燭臺。至于錢先生的照片藝術(shù)上的“不專業(yè)”,這是我的另一個興趣點——我想看看,人類非藝術(shù)套路的表達,是否會更加地自然、樸實、真切,是否更容易得見藝術(shù)之真諦。
我以為,人類的審美意識與人類的起源同始,審美意識支配下的藝術(shù)表達是人的本能,而人類藝術(shù)發(fā)展到今天,其形式標新立異的變幻及內(nèi)涵的越發(fā)褊狹或平庸,已經(jīng)讓藝術(shù)有了冷漠、晦澀、小圈子化的傾向,加之資本社會背景下的商品化的異化,使得所謂的嚴肅藝術(shù)越發(fā)地遠離人間煙火,就此有的人甚至表達了“藝術(shù)的終結(jié)”之憂思。于是,我便想象,藝術(shù)是不是該向返璞歸真的路數(shù)靠一靠了?于是,我便想知道在錢先生這里,一個“攝影藝術(shù)外行”是如何用攝影來樸素地表達思想情感的。
基于這樣的思考,錢先生的這本攝影集子的所謂的“藝術(shù)質(zhì)量”如何,就變得不很重要了。他的作品好,我們就多一回審美享受;不好,就當個藝術(shù)的失敗案例罷了。然而我相信,不管它好與不好,都不妨礙它會啟發(fā)我們的一些思索。錢先生多次說自己在寫作之外是個缺乏愛好、生活極其枯燥乏味的人。這讓我想到了不走出柯尼斯堡小鎮(zhèn)的康德,他可能比錢老還要乏味??墒牵档抡娴姆ξ秵?我對錢先生去過哪兒、拍了什么并不怎么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他于自己發(fā)表的那些文字之外還想了些什么。交往中我觀察到,錢理群與邵燕祥、朱厚澤、張思之、李洪林、戴煌、鄭仲兵等這些老先生一樣,他們都有著一顆赤子之心。聚會時錢先生的開懷大笑同樣像個毫無城府的大男孩兒。
對于這類老人的“赤子之心”,我曾深受感動,后來就習以為常了。他們深懷赤子之心,原本是那樣的普遍而又自然而然的。沒有赤子般的單純、質(zhì)樸、真實、率性,他們又何嘗能夠成為如此卓越的老者?我很想知道的是,這“赤子之心”的下面是些什么東西,這“赤子之心”又升華出了些什么。于是,我在錢先生的照片中尋覓。